掩映在樹林的深處,我還聽見震耳欲聾的隆隆聲,藍天掩映下肯尼亞山區漫山遍野的紅紅綠綠都和這轟鳴有關...... 即使凱倫曾經擁有的,蔓延到恩貢山腳下的咖啡莊園早已消失,可是肯尼亞和咖啡的故事并沒有至此斷絕。
我曾經在文字里想象凱倫·布里克森筆下的非洲是何種模樣,可閱讀帶出的回憶圖畫不是那么五彩斑斕,總要親眼見見。
穿越喧囂的內羅畢市中心,烏胡魯大道兩旁的藍花楹樹伏低了枝條。這是個四季常青的城市。通向恩貢山的那條路叫做恩貢路,那位享譽世界的丹麥女作家的摯愛就葬在這條路的盡頭。沿途的棚屋、木匠工坊、植物盆栽和掛滿竹編燈飾的小攤,看不出些許工業化的痕跡。只有中國公司修建的南環高速公路用灰色的水泥橋體宣告著,我們飛奔的時代已經進入了21世紀。
恩貢路連著內羅畢市區和著名的富人區——凱倫區(Karen),得名于凱倫·布里克森。據說當年肯尼亞獨立時,在英國政府的要求下,保留了一些在恩公山腳森林定居的英國公民的居住權和土地。這里以“穆宗谷”(Muzungu,斯瓦西里語“外國人”,多意指白人)居多,獨家獨戶的籬笆院墻和歐式風格的別墅,星星點點。
兩側高聳的植物籬笆外墻彎彎繞繞,汽車在僅容得下雙向單行的小路中穿梭,最終??吭趧P倫故居博物館。這里視野開闊,巨大的草坪上隨意的放置著當年人工運送咖啡的推車等工具。居中是一棟造型簡樸的紅頂石房子,完全稱不上多么瑰麗的建筑。在房子一側作畫的人,畫布色彩斑斕,和開的熱烈的三角梅,倒是襯的這棟石頭色的房子有些情調。
這位為了婚姻而漂洋過海來到非洲的丹麥女子,她的咖啡園也早已散掉了邊界,這間獨房子成了她唯一的留存。
凱倫故居那些懸掛在墻上的黑白照片總是有很多故事要講,可廚房靠墻一側細細密密鐵絲編成的、穿越了世紀的防蠅壁櫥,卻仿佛把所有的故事和聲音,那些曾叮咚作響的陶罐、瓷器都關了起來,宣告著主人的寸縷呼吸都已成為歷史和過去。即使游客滿堂,這間平層獨棟的小別墅房間內卻像是一直守著一顆緘默的心,安靜的讓人不忍打擾。
但我腳下的這片非洲,與“安靜”可謂是相去甚遠。太多太多的聲音都被藏在這棟房子里。也許是凱倫畫筆下那位嫁給馬賽族長的美麗絕倫的基庫尤少女,鑼鼓喧天和載歌載舞;也許是臥房中靠衣柜而立的獵槍,硝煙和子彈的爆裂在獅子皮地毯下方蠢蠢欲動;也許是凱倫臥室相框中那架和東非云朵博弈的小飛機,引擎的轟鳴和孩童此起彼伏的尖叫......
這些聲音,在風吹起掛在餐廳窗上的手工鉤織碎花簾子的一角,從窗外正面對著的樹林里一股腦的傳來。東非高原特有的生機綠和陽光,讓石房子里的這些靜態的收藏品一瞬間恢復了他們背后無比強烈的生命力和真實。
做日工的婦女準備傾倒咖啡果
掩映在樹林的深處,我還聽見震耳欲聾的隆隆聲,藍天掩映下肯尼亞山區漫山遍野的紅紅綠綠都和這轟鳴有關......即使凱倫曾經擁有的,蔓延到恩貢山腳下的咖啡莊園早已消失,可是肯尼亞和咖啡的故事并沒有至此斷絕。
初訪卡隆古如咖啡園(Karunguru)
下午兩點,水閘開了。
一個近四米深、七十五度傾斜的水泥斜槽中密密麻麻的鋪滿了剛采摘下的咖啡果,隨著巨大的水流被沖進斜槽底端的孔洞中。水泥槽下方是一棟平房,這里放置了一臺巨大的紅色機器。從斜槽中留下來的咖啡果在這個機器中通過最簡單的方式——質量和密度被篩選分級,黑色的、綠色的和質量過輕的咖啡果通向了廢物利用池,可用做化肥。合格的紅色飽滿咖啡果經過機器脫果肉,只剩下黃的有些發白的咖啡豆則流向了發酵池。
一名小工拿著一根帶推板的長桿將一些沉淀在分流水槽中的咖啡豆推向低處的發酵池。這些被挑選出的咖啡豆將在這些池子里泡上72小時,充分發酵出咖啡的香味。再被轉移到晾曬場晾干,等待脫殼。整個過程大概需要20天。
而這流程式的水洗日曬20天,已在這片約276英畝的咖啡園中循環反復了一個百年。
1928年,因在奴隸貿易中掠奪、積累財富而名聲大噪的蘇格蘭哥拉斯福特(Glassford)家族也來到了肯尼亞。這里的高海拔、日照、酸性紅土以及雨季帶來的豐沛降雨,讓肯尼亞山及周圍地區都成為了種植咖啡、紅茶等經濟作物的絕佳地點。哥拉斯福特家族在內羅畢城東北方向的魯伊魯地區圈了上千英畝的地,開啟了第一波咖啡育種和種植。這就是卡隆古如莊園的前身。而同年,凱倫的咖啡園已經進入到難以維持的境地。
坐落在莊園入口處的老房子上清晰的帶著“1928”字樣的浮雕。這棟兩層別墅比凱倫故居看起來要氣派的多,房子的裝修處處透露著華貴和講究??夏醽啱@得獨立后,一名和總統肯雅塔家族十分親密的政壇人士接手了這片莊園——曾任肯尼亞旅游和內政部長的卡瑞基亞先生(Mr. Geoffrey Karekia),他的家族在這之后對咖啡莊園進行了完全本地化的經營和管理。而現在,這棟別墅成為了用來招待觀光客人午餐的場所。
觀光旅途的起點是蓋起塑料大棚的育種區、畜牧區,走過夾道相迎的香蕉樹小徑,眼前頓然開闊。那一片綠色可以稱呼它們是田野嗎?歌聲最早是從田野深處傳來的。
站在高處,滿目都是成排的咖啡樹,每一株間都留有溝壑和空隙,容一人寬可站立摘采。但在咖啡樹中穿梭,還是免不了被樹枝多多少少親吻面頰、牽扯衣衫。有纏著頭巾、圍著康嘎(Khanga,東非地區傳統布料)的女工,有皮膚黝黑、悶聲干活的老大爺,也有帶著毛線帽子、給大人打下手的小孩子。在這里,咖啡樹也有了“區”(英文Block),這些日結工每天遵照要求一個區一個區的采摘樹上已經成熟的咖啡果。
每到了咖啡豐收的季節,來卡隆古如咖啡園里采摘咖啡成了周圍小農家庭的主要收入來源。采摘咖啡果是個不折不扣的體力活。采摘工全程都需要站在田中,手速和眼睛要緊密配合,只有摘的越準越快,才能摘得越多。連家里面八九歲的小孩子都來幫忙,這是十分常見的。這里的運營經理吉陶笑著說,因為這些農戶的工資是按照摘了幾“桶”咖啡果來進行結算,這些孩子過來干活并不算是童工。因此,大人基本都會帶上家里有行動力的孩子過來搭把手,能多摘幾“桶”是幾“桶”。
這些小農采摘咖啡果的工具非常簡單。一個直徑12厘米左右的塑料圓筒,用繩子穿過邊緣系在腰間,隨摘隨放。另一個是麻袋,每當腰間的小筒滿了,他們就將筒中的咖啡果裝進身邊的大麻袋中。每當一個麻袋滿了,他們就把麻袋打好結,放在這一片區的路邊,等拖拉機來將裝滿的麻袋依次收集起來運到挑揀區。
而挑揀區僅在每天下午兩點才會開放,這也宣告著那一天的采摘時間告一段落。日工們從高聳的田間走向低洼處的挑揀區,在這里成群結伴的等著拖拉機車將他們的成果拉到此處。上百袋的麻袋堆疊在一起,可是每一家都不會拿錯自己的麻袋。這時要開始第二道工序,人工挑揀。
一麻袋的咖啡果被傾倒在地上,以一戶為單元,每戶被分配一到兩個直徑30厘米的白色塑料桶。他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挑選出綠黑色的壞果,以及不小心混在袋子里的枝葉。剩下看起來較為統一的紅色鮮果則被裝進白色塑料桶中,堆起一個小尖堆。一個人用頭頂著塑料桶,走到水泥斜槽前,將桶中的果子一股腦的倒進槽中,就可以在旁邊的“前臺”那里領取100先令(約6元人民幣)的報酬。最能干的家庭,一天最多可以獲取400先令的報酬。吉陶說,這種季節性工人的雇傭模式,從他很小的時候來農場起就是這樣子了。
工人將桶中的果子一股腦的倒進槽中
出于好奇,我也在一個男孩身邊坐下,在一地的咖啡果中挑挑揀揀。不知不覺中雙手已經沾滿了泛著甜蜜氣息的咖啡果漿、泥和塵土,濕濕黏黏。輪到了自己,我才注意到這周圍并沒有可以洗手的地方。
為了省點腳程,我們爬上了已經卸貨的拖拉機,吉陶開車,帶我們穿越了這一整片田野。站在嘣嘣作響的拖拉機上,手扶著欄桿,不算快的車速掀不起什么風,我的眼睛自然而舒適的享受著舉目無邊的綠色。突然一個念頭突然闖進我的腦海,也許當年,這才是凱倫·布里克森的風景,這才是她一輩子也走不出、忘不掉的非洲。
肯尼亞咖啡的生命力
每個來到非洲的外國人,或多或少都憧憬著能成為一部分浪漫的”凱倫”??僧斈?,因丈夫去世、莊園接連虧損、生產工具落后且缺乏資金,備受蟲害困擾的凱倫,在這場殖民產業的較量中敗下陣來,黯然退場,不得不“走出非洲”。她是一位成功的詩人,卻是一個失敗的商人。
在咖啡界,肯尼亞咖啡比凱倫的名氣大的多??夏醽喛Х纫蚱洫毺氐墓犸L味,在國際上確實有著自己不敗的一席之地。連星巴克在中國大陸推出的兩款非洲烘熟豆——肯尼亞AA和埃塞俄比亞豆,都必須榜上有名。
豆以稀為貴??夏醽喛Х鹊彤a量也和這種小農承包式的生產模式不無關系。在卡隆古如莊園所習得的咖啡采摘和加工流程,是肯尼亞境內成千上萬咖啡園主的縮影。他們的經營模式大多為家中有幾個長工,加上季節性的招工采摘,咖啡豆和茶葉被社區或合作社統一收購拿到市場上去售賣。這樣的優勢是人人創收,但弊端也暴露的很明顯:家家戶戶各自為營,阻礙了籌集資金進行大規模育種和推動標準化病蟲害防治的進程。
當問及卡隆古如這三百公頃的咖啡園年產量可達多少時,吉陶顯出了為難的神色。因近幾年的氣候變化,對肯尼亞咖啡種植業產生的較大的影響??Х榷沟钠焚|和產量非常不穩定,導致肯尼亞年咖啡出口量在過去十年間逐年下跌??」湃缜f園過去幾年的平均的產量也只有大約十個20尺集裝箱的貨量。其余少量低品質商業豆會被本地豆商收購。2019年,肯尼亞咖啡出口總量為45000噸。主要出口國為德國、歐盟、美國和韓國,出口中國的肯尼亞生豆目前僅占總出口額的3%。中國市場前景之巨大,是潛力無限的。
在這個行業的源頭,農莊主們還保持著百年前的模式??煽Х鹊慕K端消費者們早就生出各種各樣的要求,越來越挑剔。從豆子的大小到產區,從烘焙的深淺到發酵的方式。每一季內羅畢咖啡交易所開市的時節,上千種樣豆被寄往各個咖啡出口公司,在白瓷杯、鐵勺子和杯測師的口中被鑒識出或是藍莓,或是西柚,甚至巧克力的風味。
這些和咖啡樹長相毫不相干的“特殊風味”對農民手中的咖啡果重新進行了定義。從一桶換一百先令的紅果子,到幾十克可賣幾十美金的“金豆”。同時,咖啡的營銷手段也變得萬分重要。
如果凱倫能夠活在這個時代,出身富裕、坐擁莊園的她完全不用擔心咖啡園的收入問題。旅游觀光客能夠帶來一部分收入,她文筆優美又富有生活情調,哪怕經營一個咖啡館,開通博客、辦辦畫展,也會是相當吸引人并成功的。但在這個時空,歷史沒有如果。
凱倫走出了非洲,咖啡沒有。就像卡隆古如莊園里那臺紅色的大機器,它雖不出挑且緩慢,但發動機一旦作響,它盡職的履行自己的責任,一響就是一個世紀,甚至更久。(來源:中國投資,作者李佳璇,《中國投資》雜志東部非洲聯絡負責人)